當捷克急著從精神的殘垣破瓦以及祖先慷慨留下的文化遺產裏重新找回自己的文化認同時,他們看見了雲門。台灣在文化藝術上所呈現的獨特和自信,讓洋人對這群仍寫著繁體古字並有幸不曾被中國文化大革命所波及的華人,開始有了不同的聯想
2002年6月初的一個傍晚,布拉格的空氣中仍有一絲春寒,查理士橋下緩緩流過的摩道爾河,雖說終年不曾結冰,卻也深邃得冷艷。橋上,不例外的擠滿了世界各地蜂湧而來的觀光人潮。河水逕自冷漠往北,一刻不停。像捷克人的性格。
不遠處,一座巴洛克式建築的劇院,燈火正輝煌。這是捷克人所熟悉的戲劇院Vinohrady Theatre。年輕時的哈維爾曾在此嶄露過他的劇作才華。他的演員夫人當年也曾在這裡以演技傾倒無數觀眾。可是今晚劇院的燈,不為捷克人,而是為了一群風塵僕僕、千里而來的東方舞者而點亮。即使這已是雲門舞集在布拉格第3天也是最後1天的公演了,仍有許多從各地趕來躬逢其盛的捷克人。他們衣著樸實,但是滿心期待。因為連日來,不管是在地鐵裏還是電車上,雲門《水月》的那張一抹水痕從1位東方美麗女郎指尖飄然劃出的海報已經深烙在他們的腦海,無法抹去。我躋身於觀眾席裏,啟幕前,在黑暗中與這一群德弗札克的後裔屏息靜待。屏息,是因為興奮。雲門的到來,不克是一劑給老外文化驚艷的強心針,身為台灣人實與有榮焉。靜待,是因為我知道,以雲門的超高功力,我有信心肯定會讓觀眾刮目相看。
幕啟後,《水月》中熟悉的巴哈樂音卻未響起,只見舞台上朦朧的月色裏孤單的走出了一個人。竟是團長林懷民。正當納悶這個不尋常的安排時,他面色蒼白地拿起了麥克風,宣布的是:在開演數小時前,由於大部分的舞者,包括他自己在內,因疑似食物中毒,上吐下瀉,頭昏眼花,稍早經醫生診斷後,醫生強烈的建議為了舞者的健康,不應演出。開演5分鐘前,林懷民再次審視舞者的身體狀況及徵詢演出意願,雖然所有的舞者仍然感到虛弱,且症狀依舊,團員們經過苦慮,自願冒險以赴,堅決如期演出。林懷民強調雖然此舉有違醫生的旨意,但他們的專業精神讓他極為感動,因此勉強允諾一試,唯如果在演出中有任何失常或閃失,但求觀眾能諒解。語畢,現場鴉雀無聲,驚嚇中,不知如何反應。幾秒鐘過後,突然掌聲轟然響徹全場,護送著林懷民逐漸退去的身影。
接下來的演出,觀眾的興奮屏息多少被一絲焦慮和擔憂所取代。舞者的一舉手,一投足,一轉身,一躍起,都讓觀眾感覺有如坐上了雲霄飛車,看似危險卻又過癮。所幸,奇蹟,好像總喜歡跟堅毅不拔的人為伍,那晚,奇蹟也不吝嗇地出現在《水月》當中。舞者有如神助般地展現超人的耐力和精湛的舞技。接近尾聲時,觀眾全然陶醉於《水月》的極美中,已忘記他們是帶病上場。事後,從後台工作人員得知,所有從旅館帶來的大毛巾,都在旁邊隨時等候著意外,一刻也不敢輕忽,一旁守候,頻頻搖頭嘆息的捷克醫生,從頭到尾,想必也是瞠目結舌了。謝幕時如雷貫耳的掌聲,久久不歇,全場起立致敬,無暇拭去盈眶的熱淚,內斂慣了的捷克人已許久不曾如此被震撼。當他們走出劇院,再看到那張海報時,台灣,這個名詞,已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國家名字了。這不只是一場藝術的驚艷,也是突圍困境的一齣大戲。這個意外,雖然有千般的無奈,卻也意外展現出雲門多年來所培育的不只是舞技,更多的是來自台灣深厚旺盛的文化底蘊和堅韌的生命力。
與鄰近一些非共化不久的新興民主國家一樣,捷克急需要擺脫以前蘇聯老大哥的陰影,要從精神的殘垣破瓦以及祖先慷慨留下的文化遺產裏,重新找回自己的文化認同。那次邀請雲門舞集來演出的捷克現代舞集的創始人及總監艾娃娜女士就表示,他們佩服台灣現在在文化藝術上所呈現的獨特和自信,這正是捷克人所要追尋的。殊不知能來到這個點上,台灣已走了半個世紀漫長的坎坷路。
從80年代的戒嚴解除及開放觀光,90年代的報禁解除,到今天反觀本土文化價值的省思風潮,一步一步地打開了的視窗眼界,一點一滴地累積了文化自信。還記得70年代,大學圖書館裏的Times、Newsweek雜誌頁裏仍常見被塗黑的文章段落。學校裏憤怒的外籍師長,手持殘缺不全的英文雜誌,向校方據理力爭,對學生曉以如何維護「知」的權益。當時仍在井底有所不「知」的我們,還不懂外國人為何要如此小題大作?不給讀的文章,不看就算了吧。有些同學甚至將井底懵懂的自卑轉成自衛的愛國主義,乾脆替塗黑的正當性辯解了起來。那個時期,校園裏耳邊響起的皆是西洋民歌,與今天台語也能唱成嘻哈的榮景不可同日而語。成長於今天的台灣年輕人,是無法想像現在唾手可得的資訊自由曾經是一種奢侈品。
從前在國際間與外國友人提到台灣,他們不外乎有兩種聯想。一是電腦科技產品,二是與海峽對岸的政治糾葛。除非來過台灣,或周遭有來自台灣的朋友或同事,否則他們對台灣可說是一知半解。第一種聯想令他們對台灣側目。第二種聯想讓他們對台灣同情。但就僅止於此。而今台灣人遍佈海外,出入國際機場更是家常便飯。台灣每年更有不計其數的表演藝術團體以及文化人在世界各地常年累月地展演,與世人分享臺灣的文化響宴。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海外經常引起外國人注目的是,不管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只要有災難發生的現場,都可以看到來自台灣的慈濟救援工作人員的身影。除了文化之外,對世界,臺灣更多了一份人文的關懷。曾經,在佛羅倫斯的畫廊,法國的酒莊,還是薩爾斯堡的音樂季,看到的東方人大多是來自日本。現在經常在這些景點上,聽到的是台灣人在向人解釋著:對不起,我不是日本人。而已在海外生根的台灣人,有時甚至比住在台灣的人更不捨傳統,中秋要吃月餅賞月,清明要回國掃墓,中元不到水邊,春節事事要討吉利,經商行事處處有盤算,說理談天經常要引經據典,要下一代遵行的禮數規矩定得比自己的上一代還嚴苛,深怕自己的文化被洋人的海水給淹沒了。洋人不禁對這群仍寫著繁體古字並有幸不曾被中國文化大革命所波及的華人,開始有了不同的聯想。
隔海看景,總是美。離鄉背景,都是情。我們的祖先當年歷經驚濤駭浪渡海而來即將靠岸之際,映入眼簾所看到的應不只是美麗的青山綠水,腦海中勾勒出的更是一個未來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園。在海外看台灣,美總是多於醜,鏡頭一拉近,特寫往往難藏拙。身在這個島上的時候,近距離地對自己檢視,好壞都會過度的被放大。有的時候,適時適度的精神抽離,也是一種渡海。此時此刻,幕已升起,樂音已響起,台灣在世界的文化舞臺上,正嶄露頭角,舉手投足,都將引領風潮。
(作者為Fountain英文雜誌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