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賭注
    「萬秘書,講了半天,你怎麼還不相信?這次馬拉威總統大選,班達一定下台,齊哈納鐵定當選,我跟你賭我這顆人頭,輸了,切下來給你。」

    這句話,是旅居馬拉威的一位台商陳先生在一九九四年一月對我說的話。滿恐怖的。當時我是駐馬拉威大使館一等秘書,承辦政務。這位陳先生的思維和語言表達的方式和我的風格,是「少林拳」對「武當劍」,截然不同。我不會用這樣的語言,腦袋裡也從未曾有過這種賭法。戰國時代,有一位刺客,名叫聶政。他是我景仰的「烈士」,死得非常從容壯烈。聶政在母親健在,姊姊未嫁之前,「隱於屠」,在菜市場賣狗肉,不敢以人頭相許,報答知己。我呢?家有妻小,心中有夢,可說是,「塵緣未了,官夢正酣」。因此,也不敢用我的人頭來賭。

    陳先生旅居馬拉威多年,敢這麼賭,必然有他的道理。他鐵口直斷,三位候選人之中,齊哈納將會當選,有三個理由:一、老美要現任的班達下台。二、莫魯士有「爆炸性」的黑材料,將會被抖出來,必死無疑。三、齊哈納是國際知名的人權鬥士,坐過牢,老美支持。因此,自稱與齊哈納有良好關係的陳先生特別善意的請我注意選情的發展,希望我們趁早和齊哈納建立關係,而陳先生願意牽線。

    我承辦政務,對於大選,當然全神貫注。我的評估,和陳先生的看法不同。我認為,選舉結果必然與「人口結構」有密切關係,將是大選勝負的關鍵。陳先生反駁我的觀點,他認為「人口結構」不會成為關鍵因素,因為:北部人有很大比例人口在教育界和學術界,在南部的教授和老師之中,北部人比例高,能影響學生和民眾,而且南部文化水準較高,應該不會有太強的「地域觀念」。

    選舉結果是:莫魯士當選總統。陳先生的預言通通是「對了一半」:班達下台了,但是上台的,不是齊哈納,而是莫魯士;莫魯士的黑材料被抖出來了,但是對他的選情沒有太大影響。事後驗證,我的看法與事實相符。陳先生輸了,但是他最後沒有「切下頭來」。

民主浪潮擋不住?
    大選造成了「變天」的結果。一般的解讀是:民主浪潮擋不住。如果深入一點瞭解,事實並不是如此單純。與其說「民主浪潮擋不住」,不如說「老美壓力擋不住」。

    這次大選是在國際壓力,特別是美國的壓力下,被迫舉行的。多年來,老美能容忍,願意容忍班達總統的獨裁,大概只有一個原因:因為班達「反共」。馬拉威的周邊國家,莫桑比克、坦尚尼亞、桑比亞、辛巴布威,全是共產國家或是親共國家,只有馬拉威標榜「反共」。馬拉威處在赤道以南非洲大陸一片赤色紅海之中,彷彿一塊綠洲。班達總統在美蘇對抗的局勢下,選邊倒向美國,深得老美鍾愛。因此總統寶座一坐三十年。

    馬拉威從一九六五年獨立以來,經濟上一直依靠外援。政府預算六成以上靠外國援助款挹注。主要的援助國家包括:美英日德南非和我國。九十年代開始,美蘇不搞對抗了。美國政策轉變之後,馬拉威以前的戰略地位快速消失。馬國本身沒有資源,也沒有經濟基礎,無法像南非一樣關起大門搞「鎖國政策」。班達總統不得不對美國宣揚的「民主」讓步,開放黨禁,舉行全國首次的「多黨選舉」,選出新總統和新國會。

人口結構/北中南金字塔
    馬拉威面積大約十二萬平方公里,差不多等於三個台灣;人口大約一千萬。全國有北部、中部、南部三個省,北部人口一百萬,佔總人口十分之一;中部省約三百萬,佔十分之三;南部省約六百萬,佔十分之六。人口結構像是一座金字塔,南部是重心。三位總統候選人,分別來自三個省:齊哈納是北部人;班達是中部人;莫魯士是南部人。三位候選人各有優勢,在選前一般觀察者的評估是「三雄鼎立」的局面。我的認知是,「選民結構」是關鍵因素。在人口分佈上,北部加中部仍小於南部,因此,南部人在「基礎結構」上佔了先天優勢。

三雄鼎立/班、齊、莫
    班達總統在位三十年,是執政的馬拉威國會黨MCP的黨魁。他是個獨裁者,黨政軍特一把抓,在法律上,他是「終身總統」,在馬拉威可說是一尊巨神。很少人敢公開批評他。一般民眾對他的印象是:紳士風度、體力充沛、不怒而威。經過三十年的「造神運動」,和「愚民政策」他在民眾心中有崇高地位,一般民眾對他的印象是:「在位太久了」。

    齊哈納是著名的工會領袖,坐過多年黑牢,遭受過酷刑。一九九二年獲得RFK人權獎,成為國際著名的人權鬥士。在馬拉威有極高聲望,形象良好,有人稱他為「民主之父」。他是馬國「民主聯盟黨」(AFORD)黨魁。

    莫魯士原來是執政的MCP黨秘書長,因為得罪了班達總統,被開除黨籍,於是另組「聯合民主陣線黨」UDF,參加競選。三位候選人之中,他最有草根性,親和力強,在南部有廣大民意支持。

一葉知秋
    在選舉過程中,馬國唯一的一份報紙曾經陸續刊登,莫魯士早年擔任基層公務員時的一件貪污案(實際上是「侵佔公款」,大約一百美金),以及被判「勞役」的檔案資料和穿著囚衣的照片。這件醜聞,連續好多天都是最熱門的新聞。這也就是那位陳先生所說的「爆炸性黑材料」。貪污醜聞並沒有把莫魯士扳倒。大多數的選民,尤其是南部選民,並不認為莫魯士的侵佔公款事件「罪行嚴重」。衝破了這一關,莫魯士開始「海闊天空」。

    班達掌控馬國政治三十年,主要的工具是「少先隊」(全名是「馬拉威少年先鋒隊」Malawi Young Pioneer, MYP)。制度上,它是「非軍非警」的機構,事實上它是「又軍又警」的特務機構。它有自己的總部、訓練基地、武裝組織。它是班達整肅異己,維持秩序的工具。成員遍布政府及社會各階層,可以不經審判逮捕「嫌疑犯」。在選前四個多月,軍方以「掃除非法組織」為由,發動了小規模軍事行動,以「外科手術」方式搗毀了少先隊的總部和基地。軍方掃除少先隊之後,隔了幾週又對執政的「馬拉威國會黨」(MCP)的總部發動攻擊。整棟三層樓的建築,在幾小時內變成斷垣殘壁。少先隊和馬拉威國會黨總部被摧毀後,可以說「班達的虎牙熊爪被拔除了」。民眾漸漸敢於表達自由意志,這對選情影響深遠。從民眾原諒莫魯士,到民眾支持軍方掃除少先隊和MCP黨部,這些徵兆可以說是「一葉知秋」。馬拉威到了「民心思變」的臨界點。

大選的過程/自由公正平和
    為了確保大選的公正和平,聯合國在馬國首都里郎威成立國際觀察團,在大選幾個月前開始派遣工作人員到馬拉威各地的鄉村,訓練公務員和小學老師擔任選民登記、維持投票所秩序、監票等等工作。聯合國觀察團除了派遣許多國際觀察員和媒體記者到馬國觀察選舉過程之外,也邀請在馬拉威境內的各國大使館和國際組織,組成觀察團,觀察大選的過程。我國大使館獲配發兩張觀察員證,由大使和我親自前往觀察團總部,現場拍照,當場製發證件。我國大使館被分配的觀察地區位於首都西方約二十公里的村落。

    選舉當天,我開著我的TOYOTA VENTURE高底盤休旅車,載著大使,爬小山,涉淺水(當地氣候乾燥,水源缺乏,有溝無河;無高山峻嶺,有低緩丘陵),走了三四十公里的黃土路,參觀了方圓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地區內的投票所,也就是當地的小學。所謂的「小學」,不是一般已開發國家的人民能夠想像的。它通常位於沒有路標,沒有路名,沒有號碼的鄉間泥巴路旁。全校就是一排大約四五間的教室,和一片空地。教室的牆壁是由稀泥巴混合著草梗做成的土塊砌成的。每間教室沒有門,沒有窗。牆上開個小方洞,就是窗戶;開個大方洞,就是門。教室內,沒有桌,沒有椅,也沒有黑板。教室內的泥土地上堆一塊小土丘,就是桌子,泥土地,就是椅子,土牆本身就是黑板。更奇妙的是,大多數的教室是採光良好,因為,它「家徒四壁」,沒有屋頂。由於當地乾燥,很少下雨,大多時候,並不需要屋頂。到了雨季,再把茅草做的屋頂蓋上去。如此簡陋的學校,大致也反映了當地的生活水準。

    聯合國觀察團為馬國選民準備了一種號稱「七十二小時不褪色」的油墨,讓選民用按拇指方式在選票上選出心中人選。這個方法蠻聰明,避免了重復投票和頂替投票的問題。在每一個投票所,我都看到村落裡的居民很有秩序,很有耐心地排隊投票。想到他們那麼貧窮,又沒受過什麼教育,他們的行為能有這樣的「教養」,令我深受感動。

    大使對我竟然熟悉這種沒有路標,沒有車跡的窮鄉僻壤,感到驚奇。我告訴大使,因為上個週末,我載著我太太僱了一位當地黑人嚮導,由他帶著我們「深入不毛」,已經全程「走透透」,事先走過了一遍。

    當天下午,大使和我回到觀察團總部,回報觀察結果。幾乎所有的觀察團的回報結果都是:過程平和、公正、自由。

結果/人心思變/勝利的喜悅
    大選結果是:總統選舉,莫魯士獲得47.3%選票當選總統;班達獲得33.6%選票,連任失敗;齊哈納獲得18.6%,敬陪末座。在國會議員177席之中,莫魯士為首的UDF黨獲得84席,絕大多數來自南部選區;班達為首的MCP黨獲得55席,絕大部分來自中部;齊哈納為首的AFORD黨獲得36席,包括整個北部省的33席。(另外有兩選區,投票結果有爭議,無效。)三位總統候選人和三個政黨分別在南中北三個省獲得絕對多數。這個結果益發凸顯了「人口結構」和「地域觀念」在這次選舉中所佔的關鍵因素。

    獲勝的UDF黨選舉的主軸是「掃除貧窮」。這個訴求,深獲民心。我曾經多次在UDF黨選前的造勢活動中,目睹亢奮的支持群眾,熱情嘶喊,手舞足蹈,揮舞黃旗。UDF黨勝選之後,支持的群眾,再次展現「狂喜」。從他們臉上,我感受到人民對「美好的未來」的憧憬;我也體驗到群眾對心中的偶像那種如醉如癡,無怨無悔的狂熱支持。那種寫在臉上的「幸福感」很迅速地感染周遭的人,使眾在瞬間進入亢奮狀態。哇喔!勝選的感覺真好。

感想/選舉使人有夢/高潮時刻,令人心悸、感動
    一九九二年美國總統大選,當時在任的老布希總統雖然在一年前的波灣戰爭期間獲得美國民眾百分之九十二空前的支持度,仍舊輸掉了總統寶座。一九九四年四月南非的曼德拉改寫南非歷史,當選為第一位黑人總統。同年五月馬拉威「終身總統」班達黯然下台,莫魯士勝出。一九九八年五月在位已經三十多年的印尼總統蘇哈托在「五月暴亂」之後,被逼下台,由副總統接任。二000年我國的國民黨在總統大選輸掉了執政權。

    一九九二年我在美國進修,一九九四年我在馬拉威工作,一九九八年我在印尼服務,兩千年我調回台北。以上四次「改朝換代」我都身歷其境,可說是在「第一現場」觀察選情的變化,感觸到「民心思變」這個沛然難禦的力量。

    在中國,毛澤東喊「人民萬歲」;在菲律賓,有「People Power」;在美國,選民「不感恩」;在台灣,我們實現「政黨輪替」。「人心思變」是「民主政治」的常態吧?有人說民主政治是「被窩裡放屁」,自作自受。有人說民主政治是「潘朵拉的盒子」。這個希臘神話故事寓有深意。潘朵拉把盒子打開來,冒出許許多多烏煙瘴氣,驚慌之餘鎖住了一小塊綠色的「希望」。我們人類活著,就是為了那一丁點「希望」。感謝人類這個單純的「希望」。它使我們期待,使我們相信,「未來會更好」。回想2000年3月17日,我國總統大選的決戰前夕,我經過中山足球場,目睹人山人海,情緒亢奮的群眾,手舞綠旗,那場面使我回想起幾年前在馬拉威感受到的沸騰激情。當人民對未來的期望,經過「風起雲湧」,到達「人心思變」的臨界點,面對那種「山河為之變色」的澎湃氣勢,我感到心悸,也深受感動。

...........................................外交部通訊 第二十四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