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儒--鄭珍序吳道安『鄭子尹先生年譜』
丁慰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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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義,秦漢稱夜郎國,漢武帝以夜郎置牂柯郡,即今貴州省之桐梓遵義一帶。沙灘位於遵義市東八十里之樂安江畔,風光明媚,鳥語花香,民風純樸,勤耕苦讀,代出賢雋。其中鄭珍(一八○六--一八六四),莫友芝(一八一一--一八七一),黎庶昌(一八三七--一八九八)三氏對中華文化之傳承,剔羅爬梳,執正辯訛,發揚光大,極具貢獻。而此一時期,貫通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及宣統五朝,亦即鴉片戰爭(一八四○)開始,內亂頻仍,西夷侵凌華夏之一段歷史。
本文專論鄭珍
鄭珍,字子尹,號柴翁,子午山孩,巢經巢主。鄭氏以經書為巢,而已身巢(動詞)於其中,亦即寢饋詩書之意。其所吟詠,稱「巢經巢詩集」。
鄭珍先世為江西人,母黎氏,黎安理之女。珍雖年長,然與表弟著名外交家黎庶昌同讀於沙灘禹門寺,在雪樓先生聚徒授課之私塾中同窗。雪樓(黎恂)即鄭珍之舅父。鄭珍長黎庶昌卅歲,故清史稿以及若干西文傳記,多以為黎庶昌係鄭氏之門生,實誤。雪樓由浙江桐鄉縣知事丁憂回鄉時,隨身攜帶書籍數十篋。棄官在禹門寺授徒,培植多士。鄭珍、莫友芝、黎庶昌皆出其門下,沙灘文化之稱即源於此。
孔子所稱的「困而學之」,鄭珍的成功便是一個好例。除自己的勤勉外,淵源家學的嚴格陶冶,仍為其中重要因素。珍在八歲時,隨父赴山東探視外祖父,所經途中正值離亂,其父在旅店中仍照常予以教讀,并回答勸告其及早逃難的店東謂:「如當死,不讀亦死;如不死,奚能浪費此時光!」鄭父家教之嚴可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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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歸來,家中藏書四散,珍在亂帙中搜索殘卷并賦詩以紀其事:「生小家壁立,僅抱經與傳,九歲知有子,山海訪圖讚」,詩首句道家貧,次句言五經與左傳,第三句提及先秦諸子,末句乃古籍中描畫宇宙間千奇百怪事物的山海經。由上詩可以想見鄭珍在九歲時所涉獵到的古籍之廣泛了。
此後數年,鄭珍又過了一段顛沛播遷的生活。而後始歸入本文上述的禹門寺,與黎家表兄弟等在人品和學識都極高尚的雪樓門下受業。利用表兄「鋤經堂」的大量藏書日夕窮研,多所穎悟,乃得以在安靜中學詩作文,貫通經義,奠定其一代大儒的基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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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樓先生見鄭珍資質稟賦過人,乃以長女相許配,子尹十八歲,其表姊廿一歲,夫妻情愛彌篤,相偕白首。新娘比新郎年長,為中國古代習俗。
鄭珍於十七歲考中秀才,因績優而為廩生,有公糧之待遇(即食餼)。旋選取「拔貢」,乃越過「舉人」階段,由地方政府保送入京會試。時主考官程恩澤,見鄭珍優異,乃指點其治學門徑為許鄭之學。許慎「說文解字」,東漢鄭玄為經學大師,認為此係中國文化津梁。程恩澤望鄭珍以大教育家尹珍為楷模,啟迪黔人,為其取號子尹,此為鄭珍外號「子尹」之來源。是年十九歲。
子尹與舅父黎愷入京會試并未獲選。適程恩澤調任湖南提學便,被招入幕,隨程氏在各府州校士。湖湘文物薈萃,子尹與當時文士把臂唱和,名震一時。復因在名金石學家黃本驥處得見所收藏之先秦兩漢拓本及墨跡,得喜窺精微,敏悟三眛,書法大進。
由於鄉試落選,回老家搜集,或出資求購,得若干古籍。由此旁徵博引,考證校訛,四十年之苦心孤詣,得五萬餘冊,寢饋其中,是乃其書齋名「巢經巢」之來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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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珍身材魁梧,面容端肅,雙目炯炯有光。早年精研說文,博綜三禮。晚年醉心程朱,而力闢宋儒高談性理空疏之弊。珍有所感觸則寄興於詩而從不以詩人自居。鄭詩卓然大家,為有清一代騷壇祭酒,當代明清文學史家錢仲聯謂:「清詩三百年,王氣在夜郎」,盡推重鄭詩之極致。至其散文則采眾家之長,具韓退之的雄奇,子厚的雋逸,東坡的恣肆,有光的澹雅,能操縱自如而獨樹一幟。子尹善繪畫,倡「師造化」,摹古而不泥古。書法各體皆工,揮灑自如,聲名不在當時何紹基、莫友芝之下。
鄭子尹治學,不自立門戶,不標新立異,實事求是,不苟同於古人,因而有其獨到之處。遺著卅多種,刊行問世者僅十餘種。經學大師而具詩書畫三絕。因得近代學者的推崇,而給予頗高的評價,稱之曰「西南大儒」,實當之無愧。
阮元門生、漢學權威、曾任知縣之獨山進士莫與儔攜子友芝來遵義定居。友芝因得與子尹結為莫逆之交。友芝為海內名士。其時,曾國藩任兩江總督,海內賢俊,曠達之人,干城之士,濟世之才,樸學大儒,詩文之雄,入曾幕如登龍門。但曾國藩對莫友芝不與參預行政,而以客禮相待,其見重如此。亦即遵義沙灘文化鄭莫黎并稱之所由來。
遵義知府平翰,創設遵義府志局,延鄭珍為主纂,而以莫友芝為輔。二氏對所獲資料逐一審核考訂,徵引近四百種古籍,其中挹古一詞,鉤今一字,動輒數月。有徵必窮,有聞必考,專心壹志,首尾四年。全書四十八卷,八十餘萬言。時子尹卅五歲。友芝卅歲。府志文字清新,體例明穎,考訂精審,內容詳瞻。咸以為媲美水經注、華陽國志。在全國八千餘府縣志中,無出其右。
子尹再赴京會試,適患傷寒,昏厥不省人事,繳白卷而出。由於子尹係保送會考,已先後經歷三場,乃以「大挑二等」為教諭任用。歷任溶江(古州)、荔波等縣教諭,乃相當於今之教育局長。
子尹一代鴻儒,五十歲始得此八品小官,且因烽煙四起,席不暇暖,不禁感慨係之。詩曰:「為口求官三十年,論資且足買山錢,千金大物方到手(註),八品高階等上天,教澤敢承不縮水,家人已羨荔枝菸,乾坤漠漠干戈滿,恐此頭銜亦枉然」(註:清末捐官。千兩紋銀可得八品官)。
在太平天國與楊龍友揭竿而起的擾攘中,子尹被迫四處避難,其間應四川南溪知縣唐炯之邀首途入幕,正擬瞻仰蘇東坡之眉山,杜甫之浣花溪時,倏聞遵義知縣被亂民所戕消息,匆匆趕回故里,一家十口賴借貸維生,斗米維艱。忽天降喜訊,清廷大學士祁雋藻(同首相)密荐子尹為江蘇省知縣。不幸鄭氏因病未能成行。同治三年(一八六四)逝世於禹門山寨,春秋五十又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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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道安『鄭子尹先生年譜』
鎮遠吳道安先生,北京大學就讀時為蔡元培氏入門弟子。博聞彊志,才氣橫溢。北伐時曾任貴州省政府秘書長。其書法豪邁中見逸氣,所遺墨寶為黔人所鍾愛。
道安所編鄭子尹先生年譜,具諸多特點。
子尹歷前人所未歷之境,狀人所難狀之狀,在年譜中可以盡見。子尹三十六歲時,已漸失明,四十已衰老如六七十歲人。鬚髮皆白,不僅左腕跌折,幾無時不在病中。瀕死者數次。先是,子尹當二十歲,學使程恩澤謂「為學不先識字,何以讀三代秦漢之書」。子尹因而一意於文字聲詁之學,用功綦勤,「至終歲不識床」。吾人想像,在整年中未曾安寢,其體力在青年時殆已失健康基礎。
以子尹之苦學、博覽、深思,三十九歲曾八次晉北京入闈落第。而第九次(三十九歲)因長途跋涉,病傷寒,自繳白卷出場,恰值其生日。子尹在極度沈痛中為六絕句,今錄其中一首:
靮驥蒼涼斷鶴哀(註:靮,音帝。馬之羈勒。)
卄年九宿試官槐
擲將空卷出門去
王試從今不再來
此一代學人遭時不造,其淒清悲惋的心情,在詩中一字一淚,令人不忍卒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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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尹九度晉京未售,絕念仕進。但政府仍自「大挑二等」以教諭任用。相當於今之教育局長。如兼長書院,則為選材育士之官方機構。子尹被選荔波教諭,未就。旋被任命為古州廳(溶江)兼長溶城書院。遠近就學者數百人。四十五歲奉委權(代理)威甯學正,甫到一日而實任者至。卸歸。旋奉委署(實任)鎮遠訓導。委令到時適跌斷左腕迺負傷到任。不久又受代歸里。四十八歲奉檄權(代理)仁懷廳學務。鄭氏因正刊「播疋」稿未就任。(疋即雅字之古寫。播疋,為明清二百五十年之遺詩集,其中蒐入二千餘首。)
子尹前委荔波教諭而未就。五十歲赴荔波,適苗裔水族之亂,縣長蔣嘉穀病,而守軍不出。子尹代縣長至最前線迎戰數十回合,斃敵數百,追襲五十里。先生見大局不足有為,乃由都勻經貴陽返里。獨居山中。時大學士祁雋藻密荐海內賢達十四人,子尹居首,友芝次之。友芝函促其赴江蘇任縣令,而子尹正臥床不起。
子尹第九次赴北京試,適重病傷寒。首次奉委署鎮遠訓導,適跌斷左腕。受密荐得赴江蘇任縣令,恰其辭世之前夕。此三次不幸事件之巧合,充滿人生難以承受之悲劇,甯非天意?
子尹在世之一八O六到一八六三年近一甲子,正中國充滿內憂外患之苦難時期,而鄭氏親歷之。杜工部記安史之亂,稱為詩史。先生三十三歲時,贈郘亭詩,述與友芝新年在途中之凍餒窮苦歷程,長八百言。又四十九歲甲寅避亂詩,述官兵對人民之蹂躪,暴徒對鄉村之燒殺、姦淫、擄掠慘狀,亦八百言。其情其事,其詩其人,狀人所難狀之狀,均可以與工部媲美。
莫友芝(郘亭)與子尹,情同手足,為切磋琢磨之益友。吳道安「子尹先生年譜」,詳述有關於友芝事,其詳盡處可以使讀者全盤了解莫氏之生平。又年譜兼記此一時代名人之生歿時間,當可於研究沙灘文化鄭莫黎三大族與中原文化之相關事實時,大有助益。此為年譜最後一個特點。
貴州同鄉會前任理事長王華中兄,由黔省攜吳道安編子尹先生年譜,囑余為序。我因兩次參加金筑「黎庶昌研究國際會議」暨「鄭莫黎研究會」,曾提出「黎庶昌傳」與「西洋雜志」兩篇論文,因同意濡筆為文,思以「鄭子尹傳」為經,而以吳道安之鄭子尹年譜為緯。讀者對此一代西南大儒之生平志業學養,當更易明瞭矣。是為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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